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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书展·专访|马原: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命,才变成我的命

2019-08-24

作家马原以《虚构》《冈底斯的诱惑》《西海的无帆船》《喜马拉雅古歌》等极具个人风格和文学张力的中短篇小说,轰动198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坛。他甚至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坛的“西毒”,与“东邪”余华、“南帝”苏童、“北丐”洪峰、“中神通”格非并称文坛射雕五虎将。
评论家吴亮说,马原是当代中国文坛“叙事圈套”的缔造者,“属于最好的小说家之列”。
也正因此,1991年马原的突然封笔让文坛大为震动。在“不写小说”的20年,马原拍过影片、做过生意,当过老师,还生了一场大病。更叫人意外的是,2011年马原又带着长篇小说《牛鬼蛇神》回归文学界。如今他在云南南糯山上承租了几十来亩地,每天和花草打交道,看书画画,也没有停下文学创作的脚步。
今年7月,马原的藏区小说精品系列《冈底斯的诱惑》和《拉萨河女神》由浙江文艺出版社“KEY-可以文化”推出。这两部作品收录了马原在西藏生活时期创作的几部经典中短篇小说。似乎无论过去多久,都有人记得:“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,我写小说。我喜欢天马行空,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。”
8月13日,马原在参加“2019上海国际文学周”间隙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。

上海书展·专访|马原: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命,才变成我的命

8月13日,马原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。 睢静静 摄
澎湃新闻:你的写作历程本身是极具传奇色彩的,外界一直有很多好奇和猜测。先是轰轰烈烈的一个回合,然后中间有二十年不写小说,2011年之后又作品不断。你自己怎么看待这样的写作经历?
马原:幸运吧,我大概是文学史上少数特别幸运的写作者。大多数像我一样中断写作的人,几乎没有第二次机会重新回到文学的轨道上。
我写作的“第一个回合”说起来算是正常。从少年时期开始,我就迷上了小说,连续写了二十年,但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会中断写作。
像王蒙这一代作家,青年时因为政治原因被突然打断写作,我和他们的情况显然不同。更适合和我比照的,其实是钱锺书和沈从文这两位前辈。他们两位都是在中年时期享有盛名后中断写作,一位成了地道的学者,另一位成了服饰方面的专家。也许因为机缘未至,我没有机会见过两位前辈。但我想,他们心里一定是爱小说的,可又为什么没回来?一种可能是他们没想回来,还有一种可能是,想回来但没能回来。
毕竟重回小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国外也有一个例子,催发了“拉美文学大爆炸”的巨匠——墨西哥作家胡安·鲁尔福。他也在年轻的时候写小说,著名的《佩德罗·巴拉莫》成为一代拉美文学的开山之作,甚至是一个终点。但他晚年文学产量特别低。
我中间停笔的时候,虚岁四十,那会已经有了一部长篇,十七个中篇,还有几十个短篇,同前面几个人相比算是高产了,但还是比不上同年龄、同时代的其他作家。像王安忆的作品是我几倍之多。但于我个人而言,这已经超出最初预期了。原本我没想到自己有机会回来,钱锺书、沈从文没回来,胡安·鲁尔福也没回来,偏偏我回来了,确实是因为我运气好。
当然,我回来的时候还有一个特殊的力量,就是我得了一场大病。我特别感谢这场大病,如果不是这场大病,我可能回不来。2008年的时候,我的肺部检查出一个坏东西,从此我成了一个病患。正常情况下,我必须要服从命运的安排,做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。但我当时有一点小脾气发作,想和自己的命运作一次对,于是就异想天开地从医院逃出来。今天回过头看,我依然愿意说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。因为当初小小的反抗,我才能活着坐在这里,和健康的人一样。这是我个人命运中一段特殊的际遇,这段际遇也为我带来了重回小说的缘分。
2011年的时候我59岁。某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写小说,运气也特别好,居然一鼓作气就把《牛鬼蛇神》写出来了,我自己都大为惊讶。上天居然给我这么好的运气,一生之中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,简直像寓言一样经典。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机会再回来的。
澎湃新闻:现在回想中间不写小说这二十年,会不会觉得遗憾?还是有别的情绪?
马原:那二十年的后一半,我在同济教书。除了小说,我的确身无所长。我在这个世界上知道最多的就是小说,所以讲小说是最适合我的一项工作。但在同济之前,我还有十年的经历。那前十年的停顿里,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如果说我还干过跟文艺稍微沾边的事情,那就是拍电视纪录片。不算这些的话,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流浪。
在中国,一个所谓“站稳脚跟”的作家,很少像我一样选择在各处流浪。有时几个月,私服传奇网页版,有时一两年,我就换一个地方。我也没有荒废任何机会,充分利用人生自由,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,比如拍纪录片、筹拍电视剧、做投资商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亲身经历了这个热热闹闹的时代里的各种职业,以及他人想象不到的种种变故。
多数人成名的经历,首先为他们带来了社会尊重,同时也带来了一种生活上的安逸和稳定。我刚好相反。经历了前面二十年的写作生涯,到了不惑之年,我突然进入一种处于变化中的、颠沛流离的生活模式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可能是同行里的异类。
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在海南,每天趿拉着拖鞋,在街上荡来荡去,住很简陋的屋子,做流浪汉。我就是这样一个在社会底层混的人。到了海南过了很久,我才去看那些同在海南的朋友。韩少功问我,你为什么老也不来见我们。后来,我开了一辆很好的汽车去见他们,少功又说,马原你是不是一定要像阿庆,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才见我们。
后来我重新回到小说,除了生病这个特殊缘故,就是我经历了太多有趣的经历。后来我写小说时,不用闭门造车,不必再查历史、看时政、找素材,因为我自己就在底层“滚”了十年。我的经历不但在中国,就是在世界上都有唯一性。我这一辈子见识了微变传奇sf,各种各样的命。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命,才变成我的命。

上海书展·专访|马原: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命,才变成我的命

马原和他画的画
澎湃新闻:2011年,你带着长篇小说《牛鬼蛇神》回归文学界。接下来的几年里,《纠缠》《黄棠一家》等多部长篇问世,大家也有一种感觉——马原的小说好像有一个180度大转弯,从“形而上”到“形而下”。 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变化?
马原:我从十几岁开始写小说,一开始最关心的不是生活本身,而是内心。年轻的时候关心内心,有感触了就去写,完全是一种想当然的写作。那时我把看小说当成灵感源泉,看古今中外的名家如何写作,学习他们的角度、视点和方法论。尽管我“第一回合”的写作逐渐有了某些所谓的特色,但还是有很多缺失。
我是一个特别沉迷于“形而上”的人,对所有事情都会从“形而上”的角度思考。这里有一个好处,就是无论我生活里经历什么,都不会只停留在生活本身。我后来也确实说过,我写“形而下”三部曲,在“形而下”的生活中找焦点。但我也很清楚,我和这个时代大多数作家都不一样。
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作家比我更关心社会,他们有更大的抱负,他们的作品里有历史感,有民俗,有归纳,甚至有崇高。他们希望能在身边的生活里形成一种升华,形成一种概括和包容,把个人的小命运融入族群、融入社会、融入历史。如果要反省一下的话,我个人在这方面是有所欠缺的。比如我经常不在人群当中,而在人群之外。我在生活中更多同树、草、昆虫和家禽家畜接触,体会着人与自然的关系。
我的笔下写的东西,比如《纠缠》,就是我亲眼看到、亲身经历的一些事,可能立意不够高远,负能量也多。这些烦扰复杂的部分,就是我选择逃离人群的原初动力。因为我觉得人真是一个挺没劲的生物。
我说人类没劲,首要原因就是这个种群高度排他。迄今为至,能被清晰描述的人类历史才不到4000年,对地球45亿年的生命来说,也就是百万分之一。这么短的时间里,人类竟然有本事去剥夺地球上其他生命的生存空间。目前,大象据说只剩下3万头,野生老虎仅剩3000只,而我们人类的数量有多少?70亿。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吗?动物园里那些动物之所以还活着,不过是人类想留着它们做个标本而已。
所以,我慢慢离开人群,其实是出于对人类这个凶恶种群的躲避,对密集聚居的畏惧。
澎湃新闻:所以也不能说你“第二回合”的写作都是“形而下”。你后来尝试写童话三部曲其实又重新回到“形而上”了。也不能说你变了,因为你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,对自然和神秘主义的谦卑和敬畏一直都在。
马原:是的。“形而下”三部曲现在完成了两部,《纠缠》和《黄棠一家》。但那两部对我而言还是“形而上”的。我看到的其实和卡夫卡一样。卡夫卡说,人莫名地陷入纠缠。在我的故事里,人也都是莫名地被纠缠。
像《纠缠》这本书,老爹死了之后留下房产和存款,姐姐和弟弟原就没想留下这些钱,想直接捐给学校,只是两人怎么也没想到,捐遗产居然也会陷入纠缠,而且是无尽无休的纠缠。姐姐的前夫觊觎她的财产,打算通过女儿谋夺;弟弟的前妻通过儿子去跟他索要房产;老爹上一段婚姻中生的儿子又找到他们,掺上一脚;受捐学校的法人代表也站出来说话。然后一系列事情就来了,各种各样的力量在故事里现身。所以,小说的题目就叫《纠缠》。
包括另一本《黄棠一家》,写的是黄棠这个人,但谐音是荒唐。标题起作“纠缠”“荒唐”的时候,虽然讲的是当下的事,其实已经“形而上”了。所以,当我写“形而下”三部曲的时候,真正关心的还是“形而上”。
“形而上”是我一生不变的立场和主题。